夜幕低垂后,他吸了一丸鸦片,带着一串红毛丹、一块腌猪肉和一碗四神汤去见红灯区独一无二的“巨鳄”。那天晚上,大雨涔沱,雨水把猪芭村街道灌溉成小河,一批又一批蛤蟆徘徊店铺外的木板走廊交媾追逐,发出无耻的淫荡叫声。各种皮色的野猫或家猫、野犬或家犬,占据着走廊没有被淋湿的角落,严厉地凝视着兴奋疯癫的蛤蟆。大颗粒的雨点像鞭炮轰炸着锌铁皮屋顶。小金撑开油纸伞,涉水走在猪芭街头,小腿的伤口被尖锐的雨刃切割,露出像叉烧包馅料的猩红肌腱。油纸伞的伞骨里长出了强韧的皮膜肉瓣,像鳄鱼口腔里有防水闸作用的颚帆。
那是一个阴湿寒冷的夜晚,夜色泪汩静静地流着,天穹的浓荫覆盖着猪芭村,星星的明眸和隐晦赭红的鳄眼相互辉映,茹素的秀朗的萤火虫光芒和荤膻的火爆的野猪之眼流窜,高脚屋的锌铁皮屋顶不时有枭蛇鏖战,茅草丛飘泊着磷火。那天晚上,一艘沉没南海的日本超级战舰从海底浮起,乘风破浪冲上猪芭海滩,直驱猪芭街头,泊靠猪芭菜市场,船舷撂下数十道绳梯,一批荷枪实弹的水兵下了战舰,在广场上列成纵队,踏着整齐的步伐朝猪芭中华中学前南方派遣军总司令部前进。他们的战盔插着水草,机枪枪管长满蚌壳,背囊伸缩着章鱼和水母触角,下巴累着珊瑚礁,穿着和服的南洋姐在骑楼下对他们挥手欢呼,军靴的巨大轰响淹没了猪嚎和猪蹄声,抵达猪芭中华中学校门前,一批声势浩大的猪群将他们冲散了,破晓时分,队伍登上绳梯,天穹闪电不断,海上升起滔天巨浪,将战舰卷入了南海。
鳖王秦看见儿子手掌蔓延着一圈乌青模糊的河鳖色泽,脸上的关羽红脸孔瞬间变成一个鼻子像茄子一样长的妖怪脸孔,听见儿子说着自己听不懂的鬼子话,伸手抹了一把鼻涕,打了一个从发根抖到脚趾的寒战,两臂松软无力,五指摸索着腰上的帕朗刀刀柄。儿子看见父亲脸皮僵硬成鳖壳的革质皮肤,嘴角淌着一行唾液,下颚下垂得像脱了白,知道父亲鸦片瘾发作,丢了钢盔,转身就跑。
河水淹没腰部后,小金随即恢复冷静。从咬啮力、拖拽的速度和漩涡浪花,估计是一头十英尺巨鳄。挣扎抵抗只会引发鳄鱼排山倒海的死亡翻滚。他忍着椎心之痛,憋着气,瘫软四肢,眯着双眼,让自己像一具尸体被鳄鱼叼到河底。河水混浊,渣滓散乱,鱼虾惊惶游窜,鳄鱼覆盖瞬膜的琥珀色小眼睛如鬼魅,四肢紧贴着布满角质鳞的巨大驱干,摇摆着像板根一样臃肿的尾巴。小金猎鳄二十多年,对猪芭河湾鳄瞭若指掌,一眼断定这是一只人瑞层级的禽兽,尝过人肉。祖上积德,巨鳄暂时不想吃他,将他搜人河底后,衔住他的胸膛塞到河畔纵横交叉的树根下。小金痛得握紧十指、咬住三十二颗依旧强韧的牙齿。鳄鱼的近视眼瞅了啾他,鼻子戳了戳他的屁股,嗅了一遍树根,摇摆着大尾,消失在浑沌冰冷的河水中。
三个月后,全镇的男人划着舢板,带着猎枪、帕朗刀、镰刀和棍棒,在临近小镇的河滩枪杀了一头八尺湾鳄,剖开肚子,捡回阿彩支离破碎的尸体。阿彩奉父命,薄晓时分盘桓河口捡血蚶,学潮州人掺入血蚶肉,丰富炒粿条配料。一只湾鳄叼住阿彩小腿,消遁在波光荡漾的平静河水中。
像这样的特权是常常具有动人的魔力的。那无疑即便是现代官吏,既已削去了外表的光彩,还是很不愿意放弃这种特权。没有一个人享有这种特权而不觉得窝心、不欢喜它的。不知怎样,那些民主主义者称呼现代官吏做“公仆”,实际上这两个字只配让他们引用在通电里面,他们的内心固恶狠狠痛恨这个名词。
我爱好春,但是春太柔嫩;我爱好夏,但夏太荣夸。因是我最爱好秋,因为她的叶子带一些黄色,调子格外柔和,色彩格外浓郁,它又染上一些忧郁的神采和死的预示。它的金黄的浓郁,不是表现春的烂漫,不是表现夏的盛力,而是表现逼近老迈的圆然与慈和的智慧。它知道人生的有限,故知足而乐天。从此“人生有限”的知识与丰富的经验,出现一种色老的交响曲,比一切都丰富,它的青表现生命与力。它的橘黄表现金玉的内容,紫表现消极与死亡。明月辉耀于它的上面,它的颜色好像为了悲愁的回忆而苍白了,但是当落日余晖接触的时候,它仍能欣然而笑。一阵新秋的金风掠过,树叶愉快地飞舞而摇落,你真不知落叶的歌声是欢笑的歌声还是黯然销魂的歌声。这是新秋精神的歌声。平静、智慧、圆熟的精神,它微微笑着忧郁而赞美兴奋、锐敏、冷静的态度——这种秋的精神曾经辛弃疾美妙地歌咏过:
少年不识愁滋味,爱上层楼,爱上层楼,为赋新词强说愁。
而今识尽愁滋味,欲说还休,欲说还休,却道天凉好个秋。
面子这样东西虽无从下一定义,但差不多有一点可以确定,即在每个人失掉他的面子以前,中国将不成其为真正的民主国家。平民无论怎么样,总没有多大面子。问题是到什么时候官條阶级才肯放弃他们的面子?等到街巷闹市之间消失了面子,我们才有安全的交通。等到法庭上面消失了面子,我们才有公平的裁判。等到内阁各部之同消失了面子,而以面子统治的政府让给了法治政府,吾们才能有一个真实的民国。
无论你写的是《西夏旅馆》、纯爱小说、修身秘籍、投资指南,还是娱乐八卦消息,你也是一个“作者”。文化的消解和传统的失落,带来的是价值的无差别化,也即是无价值化。这是今天的长篇小说家所必须接受的诅咒。
说来也怪,苏记之死虽叫人意外,可大家除了最初有点失措以外,很快也就接受了事实,灵堂上没多少悼惜的气氛。及至出殡当天,因为来的人很不少,请来的客家道士又特别古灵精怪,事情多而烦琐。碰巧那一天是跑马日,杜丽安的老爸自然心猿意马,总是托词到外头刨马经,没帮上什么忙。大家忙碌起来更感觉像过节似的,谁也来不及哀悼,苏记便已回归尘土。阿细最后赶上一眼——不过数日,棺中的她看起来又菱缩了不少。就这么一个细微的人带着她那不合身的豪华棺木,一路哀乐,葬到广袤义山中的云深不知处。